錦江春色來天地，玉壘浮云變古今。

錦江，即濯錦江，傳言用此江水濯錦，色澤尤為鮮麗，故名。錦江在成都南，杜甫的草堂就在它旁邊。

玉壘，玉壘山，在今汶川北、灌縣西，是吐蕃往來侵擾的必經(jīng)之地。

頷聯(lián)寫登樓所見之景。這兩句意境闊大，不可語譯。

錦江是一個視點，詩人的視點由錦江擴散到整個天地，天地之間，都被春色充滿，句中以“來”了聯(lián)接，仿佛春色天地八方而來，匯聚錦江，氣勢雄渾。“來”字也有寒冬已去，春色歸來之意。

后一句同樣語兼多意，玉壘山上，浮云從古至今變幻無定，古今世事，也如浮云變幻不定。

北極朝廷終不改，西山寇盜莫相侵。

北極，北辰，北極星，喻指朝廷?！墩撜Z·為政》：“為政以德，譬如北辰，居其所而眾星拱之?！惫觾x收復長安，代宗還朝，這一句是說朝廷如北極星一樣不可動搖。

這一聯(lián)議論時勢。唐王朝經(jīng)安史之亂，又經(jīng)吐蕃侵擾，但唐王朝最終挺住了，說明大唐帝國氣運久遠，因而告誡吐蕃，莫再侵擾。詞嚴義正，浩氣凜然。

可憐后主還祠廟，日暮聊為梁甫吟。

后主還祠廟，后主指劉禪。后主廟在成都南先主廟東側(cè)，西側(cè)為武侯祠。

梁甫吟，又作梁父吟。《三國志》載，諸葛亮隱居南陽時，喜歡吟《梁父吟》。今傳《梁父吟》，題為諸葛亮所作，但文采不足，內(nèi)容也不符合諸葛亮隱居南陽的情境，所以不足信。這里杜甫是借指自己的《登樓》詩。

最后這兩句的句意很是含糊，歷來解釋為：“可笑那后主劉禪昏庸無能，仍然還有自己的祠廟，日色將暮，且讓我仿效諸葛亮來作一首《梁父吟》吧！”這樣的解釋認為，杜甫用劉禪來影射唐代宗，以劉禪因為任用宦官黃皓導致亡國，來指斥代宗愛宦官程元振的蒙蔽，才導至吐蕃入侵。

針對這種解釋，王景略先生認為不對，他在《唐詩三百首全解》中提出了兩點反駁：首先，“可憐”并沒有可笑的意思，“可憐”有值得同情的意思，所以杜甫這里沒有譏諷劉禪的意思；其次，單獨一個“還”字，是不能解作還有、仍然有的意思，如果“還”作“仍然”解，是不能直接接賓語的，必須要有“有”字作接續(xù)，這里的“還”只能作歸來講。

按照王景略先生的分析，這兩句的意思應(yīng)為：可憐后主劉禪，他丟掉了江山，當他魂歸故國祠廟，看到故國江山時，會有什么感想呢？意即代宗還朝，看到被吐蕃侵擾的長安，當作何想？而詩人自已客居蜀地，不能為國分憂，只能仿效諸葛亮，寫一首《梁父吟》。

小樓覺得，王景略先生的分析甚是。

【賞析】

杜甫的這首《登樓》，歷來為評家贊賞，贊賞之處有二：一是氣象雄渾；二是律法精細。

一、氣象雄渾

清人沈德潛《唐詩別裁集》中評：“氣象雄偉，籠蓋宇宙，此杜詩之最上者?！?p>氣象雄偉者，體現(xiàn)在詩的頷聯(lián)：錦江春色來天地，玉壘浮云變古今。

這一聯(lián)，上句在空間上開拓視野，下句在時間上馳騁遐思，天地之間，春色歸來，古今之際，浮云變幻，營造出一個闊大悠遠、籠蓋宇宙的意境，暗含著杜甫對祖國山河的贊美和對民族命運的憂思。

同時，這一聯(lián)在寫景中含有對現(xiàn)實的隱喻，春色歸來，隱喻唐代宗還朝，唐王朝回歸正統(tǒng)。玉壘山是吐蕃進犯的必經(jīng)之地，玉壘浮云，象征著吐蕃侵擾。

景中寓情，還隱喻著現(xiàn)實，使得這一聯(lián)不僅在意境上闊大悠遠，在意蘊上也豐富深沉。闊大的意境和豐富的意蘊形成了這一聯(lián)雄渾的氣象。

二、律法精細

詩的律法，包括格律與行文用筆。

1）格律

杜甫的七言律詩，格律上自然精嚴無比，此詩尤為出彩的地方，在中間兩聯(lián)的對仗。

頷聯(lián)“錦江”“玉壘”，地名對本無更多要求，然“錦”與“玉”，“江”與“壘”，字面亦對，這種地名天然成對，讀起來非常美。

頸聯(lián)是流水對，不刻意對而對，詩意上下順承，讀來有一種飛動流走的快感。

杜甫行吟圖

2）行文用筆

行文用筆上，須一聯(lián)一聯(lián)分析。

首聯(lián)運用倒裝，突然而起，情理反常，令人錯愕。

清人施樸華《峴傭說詩》中說：《登樓》“花近高樓傷客心，萬方多難此登臨”，起得沉厚突兀。若倒裝一轉(zhuǎn)，“萬方多難此登臨，花近高樓傷客心”，便是平調(diào)。此秘訣也。

先寫傷心再寫傷心的原因，使文情跌宕，如果倒過來，先寫萬方多難，再寫花傷客心，詩便變得平淡無味了。

此詩次句“萬方多難此登臨”總領(lǐng)全詩，后面的內(nèi)容都從這一句中來。

頷聯(lián)承“登臨”二字，寫登臨之景。頸聯(lián)轉(zhuǎn)而寫時事，“西山寇盜”呼應(yīng)首聯(lián)“萬方多難”。

最妙的是，中間兩聯(lián)一寫景一寫事，但意脈潛通。

明王嗣奭《杜臆》中說：“錦江玉壘二句，俯視弘闊，氣籠宇宙，人竟賞之，而佳不在是，止作過脈語耳。北極朝廷，如錦江春色，萬古常新，而西山寇盜，如玉壘浮云，倏起倏滅?！?p>也就是說，頷聯(lián)雖是千古名句，但在詩中，它并不是詩是核心，而是起承上啟下的作用，所以它在寫景中，便暗含對現(xiàn)實時事的隱喻（如上所分析），與頸聯(lián)所寫時事暗中相連。

“錦江春色”句，與“北極朝廷”句意脈暗通，朝廷不改，如錦江春色，萬古常新。

“玉壘浮云”句，與“西山寇盜”句意脈暗通，西山寇盜，如玉壘浮云，倏起倏滅。

最后，詩人將登樓遠望的目光落在后主廟上，借后主而憂代宗，但自己客居蜀地，不能有所作為，只好仿效諸葛亮寫詩遣懷，至此收束全詩。

清人胡本淵《唐詩近體》中說：“律法甚細，隱衷極厚，不獨以雄渾高闊陵轢千古?！?p>以上分析，可見此詩律法之細。

【總結(jié)】

今天，讀詩的人多，寫詩的人少，但若有想學寫詩者，可于杜甫的這首《登樓》中學到一些寫詩的“秘訣”。

比如，怎樣利用倒裝，制造突兀之感？詩句之間怎樣承轉(zhuǎn)呼應(yīng)？怎樣將寫景與敘事聯(lián)結(jié)起來？等等。

胡應(yīng)麟言其為“七律全篇可法者”，誠不我欺也。

文 | 謝小樓

精讀《唐詩三百首》084：杜甫《登樓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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