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代的儒家道統(tǒng)或者正人君子,必然品德端莊、行為高尚,并且常常不茍言笑,令人肅然起敬。


看過《師說》《論佛骨表》等文章,我越發(fā)覺得,韓愈必然就是這樣的君子。


翻看史書,筆者更加深信不疑。且看史官對他的記述,《新唐書》曰:“愈性明銳,不詭隨。與人交,始終不少變。


“詭隨”的意思是說,詭詐欺騙、隨波逐流。史家們篤定,“不詭隨”的韓愈便是君子,《新唐書》是這樣評論他的:“可謂篤道君子矣?!奔矗Q得上是篤守正道的君子。


那么問題來了,正人君子韓愈先生果然叫人尊敬、使人折服了么?似乎也沒有,在很多人眼中,韓愈甚至是輕薄、輕浮的象征。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?


他是唐朝的“文章巨公”,人生一半君子一半小人  第1張


他是唐朝的“文章巨公”,人生一半君子一半小人  第2張



韓愈名字中的“愈”,有“超越”之意;他的字乃是“退之”。別的不說,光從這個名字就能彰顯出來儒家的中庸之道。


但中庸的韓愈,從很小時開始便已經(jīng)是狂傲之人了。


韓愈自稱是布衣之士,七歲始讀書,十三歲能文,他最早傳世的詩歌,據(jù)說,是十七歲寫就的。

這首叫《芍藥歌》的詩,是為了諷刺獻(xiàn)媚者而作,韓愈如是嘲諷這類人的阿諛之態(tài):


嬌癡婢子無靈性,競挽春衫來此并。

欲將雙頰一睎紅,綠窗磨遍青銅鏡。


他則稱呼自己為“楚狂人”,狂人嘛,難免孤傲,但他寧愿自己孤獨地醉酒,也不愿意與“婢子”們?yōu)槲椤?/span>


一尊春酒甘若飴,丈人此樂無人知。

花前醉倒歌者誰,楚狂小子韓退之。


這首詩寫得太張狂,但老實說狂傲本身并沒有問題,借用某些人的觀點,“狂乃是儒家文化的精神遺產(chǎn)。”但關(guān)于此詩,后世的曾國藩曾發(fā)出過這樣的質(zhì)疑:“太爛漫,不似韓公詩。


孤傲可以原諒,誠如曾國藩的疑問,“爛漫”這個詞高低是不能和嚴(yán)肅的君子聯(lián)系起來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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韓愈十九歲入京城,他又寫了一首詩。這首叫《條山蒼》的詩歌就不那么“爛漫”了,相反,還透出一股老練與四平八穩(wěn):


條山蒼,河水黃。

浪波沄沄去,松柏在山岡。


韓愈寫這首詩的時候,彼時,中條山隱居了一個叫陽城的讀書人,陽城勤奮好學(xué),無所不通,進(jìn)士及第后,卻選擇過起隱居的生活。


當(dāng)時十九歲的韓愈恰好離開家鄉(xiāng)前往長安應(yīng)試。有人因此說,韓愈感陽城之事,故作此詩;也有人說,彼時的他尚年輕,韓愈并沒有想太多,只是靈感來了信筆寫就,尋常寫景而已。


但即便是“尋常寫景”,評論家卻感受到一股穩(wěn)重感,他們因此贊美此詩曰:“語不多,卻近古?!?/span>


以及,從這幾筆尋常景色中,眾人感受到韓愈身上的君子氣度。他們?nèi)缡窃u論:“蒼者自高黃自濁,流俗隨波君子獨?!?/span>

在眾人眼中,寫作《條山蒼》的韓愈是獨的,一如寫作《芍藥歌》的韓愈也是獨的。但這兩種“獨”可以說截然不同,前者的獨是君子不群之獨,后者則是傲氣的、爛漫的孤獨。


這兩首詩均是韓愈平生最早期的作品,通過這些作品我們能看出,他似乎是個表面統(tǒng)一,實則很矛盾的人。這種割裂感幾乎貫穿了韓愈的人生,以至于讓人完全猜不透他。


他是唐朝的“文章巨公”,人生一半君子一半小人  第4張


眾所周知,韓愈是一個儒生,更是一位君子。


這位君子的品行堪稱為模范。他的一生,刻苦學(xué)習(xí)、操行堅正、性格豁達(dá)、不虛榮羨慕、不妄自菲薄、更不會輕視后起之秀,用《舊唐書》里的評論:韓愈“操行堅正,拙于世務(wù)。


但他果然就“拙于世務(wù)”,果真便溫柔敦厚了嗎?


關(guān)于韓愈,我們永遠(yuǎn)不能看合訂本,因為但凡看合訂本,你就會發(fā)現(xiàn),他的諸多言行,很難自圓其說。


自古以來的儒家君子,都是敦厚柔和,從來不汲汲于富貴。但韓愈對于功名的追求,一向是自始至終的。


韓愈追求功名利祿,當(dāng)然有不得已的原因。最開始時,他入長安將近一年,因為囊中羞澀,不得已以半路攔馬的方式,求見當(dāng)時的名將馬燧。馬燧與韓愈原本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(guān)系,饒是如此,韓愈仍“以故人稚弟”(注:韓愈的哥哥曾與馬燧在一個部隊)的身份求見。


馬燧收留了韓愈,賜其食與衣,讓韓愈與自己的兒子們共同居住。韓愈究竟在馬家住了多久,早已無從考證,估計有四五年的樣子。


馬燧能供養(yǎng)韓愈,卻沒有能力使其青云直上。韓愈只有不停地考試,但怎奈時運不濟(jì),他的成績并不理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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萬般無奈之下,他仍舊采取自薦的方式,譬如寫自薦信、向權(quán)貴獻(xiàn)上自己的文章,瘋狂地推銷自己。得位之前,韓愈曾三撰《上宰相書》,二撰《上張仆射書》,信件中不乏獻(xiàn)媚之詞。


遙想當(dāng)年,17歲的韓愈深惡痛絕那些“嬌癡婢子”,這才過去多久,經(jīng)歷了些許社會的毒打,他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。


追求功名顯達(dá),是自古以來士子的夢想,這也沒有錯。但韓愈作為文壇里道德與文化的標(biāo)桿,即使是成名之后,也不知收斂,仍舊以用來傳道的文章,謀求自己的私利。


韓愈寫墓志銘等文章,收取的“潤筆費”是十分可觀的,他亦親口承認(rèn)道,自己曾經(jīng)為國舅王用撰寫碑文,王用的兒子為了表示感謝,贈送給他一匹帶寶鞍的白馬以及一條白玉帶。


很多人對于韓愈“諛墓”的行為表達(dá)過批評,比如劉禹錫,他一方面肯定韓愈在“古文運動”中的貢獻(xiàn);另一方面,對于韓愈“賣文”的行為作出了辛辣的諷刺。劉禹錫在給韓愈寫的碑文中有云:“公鼎侯碑,志隊表阡;一字之價,輦金如山。”(韓公您享有盛名,官位封侯,事跡應(yīng)該記錄在石碑上。現(xiàn)在果然被銘記在墓碑上了,一個字的價格,就足以載運金錢堆積成山了)


韓愈曾對自己追求功名利祿表達(dá)過辯解,但很顯然,他并沒有后悔自己的行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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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的暮年,韓愈曾經(jīng)創(chuàng)作一首《示兒》,不同于陸放翁《示兒》詩中“但悲不見九州同”的拳拳之心,韓愈版的《示兒》詩,充滿了對富貴名利的追求,對浮華放浪的展現(xiàn)。


始我來京師,止攜一束書。

辛勤三十年,以有此屋廬。

此屋豈為華,于我自有余。

中堂高且新,四時登牢蔬。


宋代的蘇軾是著名的“韓愈吹”,但讀罷這首詩,連他也看不下去了,東坡尖銳地指出:“退之示兒云云,所示皆利祿事也。”


他是唐朝的“文章巨公”,人生一半君子一半小人  第7張


韓愈是一個儒生,但這個儒生竟然貶低過孔子。


曾經(jīng)有個叫張生的書生,無意發(fā)現(xiàn)一篇周朝的石鼓文拓本,張生請求韓愈試作《石鼓歌》,韓愈欣然為之,但他卻在《石鼓歌》中如此寫道:


陋儒編詩不收入,二雅褊迫無委蛇。

孔子西行不到秦,掎摭星宿遺羲娥。


詩中的“陋儒”是何許人也?竟然是孔子。為了夸大石鼓文的優(yōu)秀,韓愈甚至責(zé)怪孔子編寫《詩經(jīng)》唯獨不收錄此詩,韓愈以為,孔子的這一行為就好比摘取天上的星宿時,卻偏偏遺漏了日月(羲代表日,娥代表月)。


老實說,詩人為了夸大自己,貶低前朝某位圣賢,類似的寫作手法,在唐詩中是頗為常見的。因此,我們似乎不應(yīng)該因為這兩句詩歌而批評韓愈。


但還是那句話,考慮到韓愈一呼百應(yīng)的江湖地位,他這樣寫作,有不得體的嫌疑。


韓愈身處一個風(fēng)雨飄搖的亂世(安史之亂之后的中唐),他以一個傳統(tǒng)文人的身份登場,抑強(qiáng)藩、忤權(quán)貴、排佛老。他做的那些事,怎一個鐵骨錚錚了得。


元和十四年,唐憲宗李純派人遠(yuǎn)赴鳳翔迎接佛骨(即有德高僧的骨灰),一時之間“王公士庶,奔走舍施,唯恐在后,百姓有廢業(yè)破產(chǎn)、燒頂灼臂而求供養(yǎng)者”,整個長安掀起信佛的狂潮。


當(dāng)此之時,韓愈挺身而出,毅然上《論佛骨表》,極力勸諫皇帝不要信奉佛教。在上表中,他大義凌然地寫道,如果佛祖果真靈驗,要降下災(zāi)禍的話,“凡有殃咎,宜加臣身,上天鑒臨,臣不怨悔?!?/span>


他是唐朝的“文章巨公”,人生一半君子一半小人  第8張

看完他的奏章,憲宗皇帝大怒,最終下令將他逐出長安,遠(yuǎn)謫潮州。也就是在此時,韓愈寫下大名鼎鼎的《左遷至藍(lán)關(guān)示侄孫湘》。


一封朝奏九重天,夕貶潮州路八千。

欲為圣明除弊事,肯將衰朽惜殘年!

云橫秦嶺家何在?雪擁藍(lán)關(guān)馬不前。

知汝遠(yuǎn)來應(yīng)有意,好收吾骨瘴江邊。


這是一個充滿了浩然正氣的故事,但這個故事還沒有完結(jié),后續(xù)的情節(jié)是,來到潮州的韓愈,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又急不可耐地寫了一篇《潮州刺史謝上表》。在這一篇奏章中,他首先擺正心態(tài)、承認(rèn)“錯誤”;其次,大打感情牌,懇求皇帝饒恕自己。韓愈如是寫道:“單立一身,朝無親黨,居蠻夷之地,與魑魅為群,茍非陛下哀而念之,誰肯為臣言者?”


假如說韓愈寫這樣的文字情有可原,畢竟,在封建年代,這是臣子與皇帝之間的默契。那么到了潮州之后,他作為一個旗幟鮮明批評過佛道的儒士,一下子便放棄了原則,與當(dāng)?shù)氐母呱箢嵑蜕写虺梢黄之?dāng)怎么解釋?


退之自謂如夫子,原道深排佛老非。

不識大顛何似者,數(shù)書珍重更留衣。

——宋·周敦頤《按部至潮州題大顛堂壁》


后人也只能作這樣的解釋,之前未識高僧的他認(rèn)識不到佛法的高深罷了。


韓愈自然有韓愈的苦衷與追求,但他自相矛盾的性格和行為,為后世留下無數(shù)的話柄。于是乎,贊美他的人,稱其為慷慨陳詞的君子;詆毀他的人(這類人并不少),諷刺其是充滿心機(jī)的投機(jī)分子。


所以,韓愈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?借用學(xué)者李劼的說法,韓愈是一個其智不高,其心也小,捍衛(wèi)儒道有功,被世人力捧的妄人。

參考資料:

1,陳克明著:《韓愈年譜及詩文系年》

2,強(qiáng)心怡:《從兩<唐書·韓愈傳>的比較看韓愈形象演變》

3,王蓮華:《韓愈民間形象考論——以俗文學(xué)為中心》

4,李劼:《妄人韓退之》

-作者-

老談,always talk,老是夸夸其談之人,除此外,別無長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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